◎楊智傑
陽光美好的冬日。
訪調營最後一天,我們開車沿台九線,來到花蓮鳳林的張國仁先生家附近。花海在兩側展開,陽光下一個老婦坐在家門口的塑膠椅子,凝視著路人,遠些,是種滿高麗菜的廢鐵道,再遠些就是蓊綠的群山。
是這樣子的開始,我們彎進了張國仁先生家。那是一個半開放的小木工坊,庭院裡有隻黑狗朝陌生人吠叫幾聲,隨即又趴下,一堆粗糙散發微香的木材,以及一台拖引機。我們在庭院內入坐後,張先生隨即煮了茶,我們圍坐在一張拋光圓整的檀木桌上,開始了這次的拜訪。
首先,是他的童年生活:一個四處是溪水和小魚的舊世界,沿著陽光和石縫敞開。我們看見兒時的張國仁,迅速的在急流裡流暢的穿梭(他向我們透漏溺水時的自救法,先自然沉到水底用力一蹲,一蹬,超過水的中線浮力就自然產生了),我們看見夏日清澈的溪水裡,用石頭擊打魚兒附近的地面將魚震暈,那瞬間碎裂的光影,我們還聞得到打草工廠那些堆疊稻草的香氣,以及上面趴伏著、跳耀著的小孩的尖叫聲(國小時斷過一次手一次腳哪)仍要執意奔跑,為了四處可摘的芭樂、蓮霧...
「但,」畫面一暗──
「都是舊世界的日子了。」小男孩突然轉身,說。
然後鏡頭亮起,回到現實面前,已是一個從台北賦歸的男子,開始帶著對故鄉的記憶,以及批判的靈魂,來到花蓮,準備迎開始漫長的戰鬥──一開始張國仁先生所接觸的是西寶電廠的議題,然後開始關心到環保科技園區(他提到了圈地式的科技園區,不會讓員工在地消費,對當地的經濟發展毫無助益),以及台糖土地問題(BOT給財團)、小耳朵事件(地方政府為了消耗預算,而替早已接第四臺的住戶免費安裝小耳朵的荒謬行為)等在地問題,我們側耳傾聽,一個運動者的漫長歷程。
然後,我們進入了我們最關心的花東議題的部分。首先,張國仁以觀光為例,展開其論述:「花蓮,是因為有遊樂區,人家才要來的嗎?是因為有大飯店他才要來得嘛?像民宿,今年的訂房率才不過四成、五成,民宿阿!欸!最熱鬧的連假、連假假期,大假耶!還有這麼多的民宿,又要蓋觀光飯店,到底會因此飯店吸引人來嗎?」「你說蓋賭場,我就不敢講,賭場就不敢講,為什麼?人家會因為想賭阿,千里迢迢去一個地方,連山上他都去!豬寮他都去了! (眾人笑)」他也提到,「六七年之前,還有以前日本客、歐美客來花蓮之前,那個時候的觀光休閒措施更少耶!為什麼那個時候連日本客都多?什麼原因阿!因為那個時候還有人文存在,還有人文,阿美族,那時候在賣阿美族的文化,環境維繫得不錯,是今天你弄到不倫不類,到處都有煙囪!」
至於就業機會,張國仁認為,觀光式的團進團出根本無法為在地經濟帶來任何幫助,頂多是村裡的年輕人,能到大飯店裡頭做一些基層工作,如端盤子,拖地等...在這裡,我們可以看出張先生對於在地生活的關懷與重視,他舉了一個交通的例子,一條路拓寬了,方便外界車輛快速通過小鎮,但是原本住在小鎮的老太婆要到對面雜貨店買東西,路小的時候眼睛兩邊看看就穿過去了,路變大了,車速又快,他可能等個十分鐘還過不去,她又不可能繞大老遠去走紅綠燈...因此,任何未經在地審議的開發行為,都容易破壞、擾動到原本的居民生活,提到東發條例,他的意見是:全力抵擋,絕不要讓它三讀通過!顯示了張國仁先生維護淨土的決心。而當我們提到關於當地居民的生計問題,張國仁先生認為應以一種簡單的生活方式來應對,盡量降低對貨幣的依賴度,這在財團資本勢利入侵之前的花蓮鄉下,尤其可能:「學阿美族人那樣,到處都可以種菜,你在路邊看到,到處都是菜,可以學學她們是怎麼樣的生活,是那樣簡單的,對不對? 」
而最後在我們閒聊之際,張先生聊到了運動者的困境:「他們是有償,我們是無償!所以說很辛苦!最後很多人就不如歸去!最後還能夠繼續的....沒有,還是站在戰場上面的人多嗎?不多!五年前看到是這個人,五年後看到,還是這個人,多嗎?通常都換人了啦!」。但他也強調行動者互相影響的重要性,尤其藉由訪調,可更深入了解彼此共同的看法,更重要的,是瞭解彼此的歧見。尤其在保護環境與就業經濟問題上,似乎永遠有折衝的公理與正義時。我想起最近看到的某篇論文中的一句話:「別忽視你們友誼的力量,他雖然似乎於事無補,卻能使我們重新找回自己的尊嚴。沒有友誼做基礎的正義,只能改變外在的結構,而無法讓我們真正的相遇。」
最後在我們離開張國仁先生的居所之前,他展示了他為原住民雕刻的彎刀,以及形狀優雅絕美的木壺,並給了我們每人一瓶木香精油做為見面禮與再見禮,最後,我們沿原路走回庭院,仍是那隻黑狗慵懶的躲在拖引機下,花海盛開,張國仁先生在陰影底下倚門站立,逆光看去彷彿聖堂武士一般,堅守著記憶中的土地,在花蓮,陽光美好的冬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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